—一位刑辩律师的办案手记

2015年清明节前夕的一天下午，广州一如之前的天气，阴郁、沉闷、燥热，我带助手来到海珠区看守所，会见将于4月8日在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的杀人犯王某。

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认定王某在2011年9月的一   天与其前妻的闺蜜许某某，亦是王某相熟多年的异性朋友发生关系后发生争执，王某情急之下将许某某掐晕后再用枕头将其捂死。随后，王某将还将许某某弃尸现场，并将其银行卡里的14万余元取走，分别转账给母亲及其他熟人，用于还债。王某还欲将许某的一辆小汽车销赃，后尚未成交即被警察抓获。一审法院认为王某的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盗窃罪，判决王某死刑立即执行。

王某对一审判决不服提起上诉，并委托我作为二审辩护律师。接了这个案子之后，我习惯性的认真阅读了判决书，仔细听了家属—王某的母亲的哭诉，也仔细审阅了一些基本的案件资料，随后做出了自己直观的判断：王某罪不至死，尚有生存的机会。

于是，2014年11月  某天，我与助手一起到看守所会见王某。虽然刚收到死刑判决，并且已经按规定戴上了手铐脚镣，但仍然难掩王某的阳光帅气，一米八几的个子，戴着眼镜，还是80后，一个标准的少妇杀手。光凭表面，你很难把他跟一个凶残的杀人犯联系起来。但经验告诉我，生死一线间，包括囚徒与自由人的界线有时候可能仅仅需要十几秒钟，甚至几秒钟就可以完成转换，王某或许就是这种由心魔而造就的杀人犯。

听说是由其母亲委托，而非一审法院指派的援助律师，王某松弛下来。我寒暄几句之后单刀直入，问他为什么会杀死许某某，他说是因为自己虽然与前妻离了婚，但一直仍念着她的好，最近还在谈复合的事情，而许知道他与妻子离婚后不断的纠缠他。直到发生关系的案发当晚，许还在他面前数落前妻的不是，明显就是不想让他们之间复合。他在一怒之下才持刀威吓许某，许某因害怕而高呼救命，自己担心被邻居发觉，才掐昏许，之后又一错再错，做出后面的行为……。被抓后至一审判决期间，他一直很后悔，曾写了很多信给对方（许某某）家人求情。并愿意把自己名下一套价值100余万元的房子卖掉赔偿对方家人。但许某某家人却委托律师在法庭上指控自己罪大恶极，必须执行死刑。法院也曾让双方就赔偿问题达成和解，但却未能如愿。

我深知，在部分类型如杀人、伤害、抢劫、诈骗等刑事案件中，若能以赔偿取得被害人一方的谅解，可在一定程度上使被告人获得酌情从轻处罚的机会，王某的案件完全符合这类情形。于是我与他商定，他在狱中继续写信给许的家人，向高院忏悔求情，我们与他的母亲在外则与许的家人沟通谈判和解事宜。

于是，我和助手马不停蹄地联系许的家人，但是其家人一听说是代表王某来谈赔偿的，立刻拒绝，称永不原谅。我们想去看看现场，也无法得到许家人的同意。无奈之下，我们只能通过被害人律师找到对方家人续谈赔偿，未料连其律师也遭到了许的家人数落，并被怀疑是否与我方律师串通。抱着一线希望，救儿心切的王某母亲抱着病体与我的助手还找到判决书上标明许的家人的住址，试图亲自上门道歉和谈赔偿事宜。但到了现场却发现，该房屋早已出租给他人，出租房屋的邮箱里还摆着几封由王某从看守所寄来的，未开封的信件… …

一切无解，时间一天天过去，二审开庭的脚步越来越近，死神也正在向王某招手，因为按王某这种情形，若无对方谅解，十有八九必判死刑无疑。

我不能这样放弃，我更不能让我的当事人放弃，因为王某的母亲接到王某的来信，称王某听说赔偿和解工作无进展，情绪非常低落，甚至有求速死的心态。而王某母亲，一位善良的老人，天天带着王某6岁的女儿，以及自己那70多岁有老年痴呆的老伴儿，对孙女只能谎称爸爸出国，对老伴只能像哄孩子似的说儿子外出做生意了，而自己，则天天梦见爱儿被端着枪的刽子手押上刑场… …这种内心之凄苦，何人能晓？每次一见我们，无助的大妈就如祥林嫂般恕叨：钟律师，你是我家的唯一希望，你救救我儿吧，救了他就救了我们一家人。

但是，我可以吗？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在毫不让步的被害人家人面前，我还能再次挽救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吗？

4月8日将是我和王某共同为他争取继续活下去的日子，我与助手再次来到了看守所。

极度焦虑、失落的王某恍惚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死神即将光临的压力使其早就没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淡定及开朗。他想抽烟，但我告诉他，我不抽烟，故没有带烟的习惯。下次，我一定给他备上一包好烟。他告诉我，在看守所关了三年多，他感悟了很多，如果法庭能给他机会，他出狱后一定会变好。他甚至在憧憬，如果自己能免死，二十年后出来，也才五十多岁，依然还有几十年可以好好渡过，依然可以跟家人，跟相爱的人厮守终生……王某一直悔恨刹那间的冲动，让自己成了魔鬼，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他一直在悔罪，他想救赎，可是这个机会，被害人家人为什么都不给他？上帝为什么也不给他活路？我让他尽情地渲泄了一番之后，告诉他：首先，你自己要振作，如果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就没有人能对你有信心，更没有人能救你，上帝其实就住在你的心里。王某就问，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告诉他，你在本案中，并不是非死不可，除了对方的谅解，其实只要你好好争取，仍然有五成的机会可以留住你的性命。因为，第一，虽然你杀了人，罪过深重，但是被害人也有一些过错，我们会让法庭明白，这些过错在特定条件下，会激化矛盾，产生恶性事件，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你们双方都是受害人。第二，你必须把你杀人及盗窃过程中关键节点的真实心态向法庭倾诉，把法庭作为你忏悔的教堂，把法官当成救赎你的神父。第三，你作案后的表现说明你有真诚的悔罪表现，你多封的忏悔信以表明了这一点。而我们代表你历尽艰辛与被害人家人商谈和解的过程，亦是另一明证。而且，在法庭上你还必须改变给人第一眼就有一些冷冷的感觉，必须真诚地把案情、尤其是为何杀了人还要谋其财的动机述说给法官听。第四，你必须善用你的亲情，我们已让你母亲，你前妻，包括小孩对你思念信件、照片、病例证明、家庭情况、社区意见装订成册，名为《我们为什么还爱着王某》，并递交法官了，请法官在量刑时考虑。第五，我们已就案件中发现的证据上的一些疑点加以辩论，从而让法官觉得判决应该留有余地，而无需立即执行死刑……

听着听着，王某的眼中流出了泪花，眼神中又慢慢恢复了光彩……

最后，他的一句话，让我感觉我的拯救计划正在慢慢实现，因为他说：钟律师，你让我明白了很多！对未来，对死亡，没有那么害怕了。          

4月8日，广州的天空会变得晴好吗？